法国梧桐

我在中光学嘉园十六层的新家看这个小城，路灯有些昏暗，笼在一些法国梧桐里若隐若现，不像出差去过的大城市那么耀眼明亮，也不像老家的夜一片黑寂。午夜的小城有过路火车的鸣笛声，有趁夜进城的卡车嗡嗡声，也有偶尔的夜归轿车的沙沙声，因为隔着厚厚的树冠，并不吵闹，像是夜的呼噜。

细细想来，三十年的人生旅途中总有法国梧桐的影子，它有着大大的身躯，却不如泡桐粗壮又不如白杨挺拔，它装饰着城市却不如香樟高雅又不如女贞精致也不如玉兰绚丽，靠着大大的树荫它被人种植着，也在我的记忆里占据着一片位置。

上乡村小学时，校舍旁边有两棵法国梧桐，它们在儿时的记忆里扎根是因为它们是球球树，每年的夏季都可以摘到天然长成的球，可以当做玻璃球滚来滚去也可以系上尾部抛来抛去，打下来的硬球藏在书包的最下面，直到玩到破碎，如同破碎的儿时记忆。

小学校的法国梧桐是没人修剪的，长的高高大大，枝丫旁逸斜出，能记住这些全赖这两棵树在校舍旁，形成了一条爬上校舍屋顶的天然通道。那时的学校是我们那群野孩子的暑期游乐场，一次捉迷藏被逼急了，和另一个小伙伴配合爬上了树干，再从枝丫上转移到校舍顶上，在瓦房的屋脊背面伸头看着别人一圈圈的找不到我们，就觉得自己大获全胜，我们就那样在瓦房顶上乐了一下午，完全不知危险是何物。现在想来，我能好好的长到这个年纪也是上天庇佑，如果我像那两棵球球树一样疯长下去，或许也会像它们一样现在连个树墩都找不到了吧。

求学过程中我辗转几地，对法国梧桐的印象是越来越不好了，初中时镇上的路两边开始种这种树，义务劳动给这些树浇水时我还很欣喜这里也有球球树，老师给我们科普这种树叫法国梧桐，是外来树种，因叶子像梧桐树所以叫法国梧桐，我顿时不开心了，觉得这是一种取了别人名字的假树，及至我见了真的梧桐树，那翠绿的树皮，挺拔的主干，飘扬的枝叶和那道听途说的梧桐与凤凰的故事让我对法国梧桐这种欺世盗名的树特别反感，也或许是学业多起来了也或许是知道整洁了，反正之后再也没有玩过它的球了。

县城的高中校园里也有法国梧桐，刚学病梅馆记那会儿，我会趁着夜色悄悄的在它们新嫩的树皮上刻上大大的病态二字，总觉得自己打击到了错误的东西，每次从它们断头的枝干旁经过时总是觉得鄙视和唾弃，浑然忘了我求学的过程也是被修剪的过程。我有个同学每年在法国梧桐掉毛时总是进医院，他对这种给他过敏反应的树木深恶痛绝，发誓一定要到一个没有这种树的地方上大学，后来成绩不好的他也没有考上大学，去了沿海城市打工，那里没有法国梧桐，但他又发现对海鲜过敏了，这些年也没了他的消息，不知他是不是成了一个不吃海鲜的海边人。

大学校园里只有在主干道上有这种修剪过的法国梧桐，虽然郁郁葱葱，枝叶繁茂，但我们基本不在那些路上流连。我们常常在周围长满银杏树的广场上欢歌笑语；常常在樱花树林里呢喃拾趣；亦或是在青翠的松树下在郁郁的竹林旁在繁盛的花丛小路上喟叹诗情画意。浪漫、浓烈、热情的青春里我会觉得想起法国梧桐这种树就觉得俗，我想远离它们就像是想远离说教的父母。

在毕业前夕，我们正憧憬着未来人生精彩的旅途，新闻上报道了南京的梧桐树事件，南京市民为了法国梧桐阻止地铁三号线的施工，甚至得到了海峡对岸的声援。这种情怀让我重新审视了法国梧桐，或许它们略显畸形的枝繁叶茂又有着另外的一些含义。

毕业后我来到了中光学集团，她所在的这个宜人的小城，更是处处长满了法国梧桐。我在这里工作、买房、结婚、生子，经历了曲折、迷茫、坚持、收获。渐渐的割舍不开这条条大路上的法国梧桐了，它们好像是与沉淀下来的人生更加契合，抛开精致、优雅、绚丽、清香，只剩下茁壮的留着疤痕的身躯，用茂密的树冠撑起一条条的林荫路。

而比这大大的法国梧桐更加割舍不开的是我所在的这个国有企业，她筚路蓝缕，一路荆棘地从山里走来，在这座小城重新扎根，几经风雨，几度波折，如今她枝繁叶茂，荫庇着几千员工，拱卫着小城发展。她一次又一次的修剪枝条并不是病态的截断生机，而是为了伸展的更加广阔，接收更多的阳光雨露并洒下更多的荫凉，她持续的改革如同法国梧桐的蜕皮，不停更新着生长着，默默地把曾经因误解而加身的侮辱和唾骂蜕掉，一次次把全新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或许还会有人指责她是过敏源、指责她修剪后丑陋的伤疤、指责她名不副实，但她已深深的扎根到我的心里，因为我知道她的茁壮只会带来更大的荫凉，而这些闲言碎语很快就会随着老皮一起蜕掉。我也成为她的一个枝丫、一截根须，随她一起矗立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