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一）

        秋日深山，天高云淡，树木葱郁，鸟鸣啁啾，刺耳的警报声刚停，山谷间便开始枪声大作。山风凛冽，枪声穿越风声而来，狂乱，然缜密有序。

        每逢秋季，爸爸工作的某三线军工厂都会组织实弹射击比赛。这是我童年最喜欢的活动，每次都会请求爸爸带我参加。一次比赛后，趁大人们忙着清理现场，我开心地捡拾起子弹壳，好回去分给要好的小伙伴。看见我乐不可支的模样，工厂一位负责人叔叔一时兴起，逗弄道：“小丫头，想打一枪么？”

        “想，很想！”我兴奋地跳起来，答应得清脆又大声：每次都眼巴巴看着别人打靶，早心痒难耐了。叔叔露出骑虎难下的表情，爸爸也严厉喝止，但在我死缠烂打和大哭攻势下，他们最后还是依了我。

        山风在天空短促的尖叫着，惹得树叶沙沙直响，松软的泥土像最厚实的地毯，柔软而踏实地支撑着我。爸爸把我半抱在怀里，教我三点一线，手把手帮我扣扳机。“叮！”我好像听到击针轻柔撞击底火的声音，紧接着“啪”的一声，子弹呼啸而出。

        树与鸟都静了下来，风与时间也停住了。看着子弹射出的方向，我突然有种灵魂出窍的震撼，体内的血液被激荡起来，心狂热而快速地跳着，久久不能自已。忘记打中没有，只清楚地记得那位叔叔笑着拍老爸的肩：“郑工，你这女儿，是块当兵的料！”

        那年，我八岁，第一次摸枪。

（二）

        我深呼口气，睁开眼睛，缺口、准星、百米外的那个小白点依次清晰，于是一边平稳住呼吸，一边徐徐扣下扳机。        

        “哒，哒，哒……”枪声以一种不徐不缓的稳定节奏响起，五发子弹很快射击完毕。其他学员仍零星射击着，我保持好姿势静待下一个口令，不小心听到射击教员小声自语：“打那么快，也不知道看清楚没！”

报靶了，远处旗帜划出了五个大圈圈。我浅浅地勾起嘴角，脑中不禁浮现爸爸和叔叔无奈而宠溺的脸。打八岁后，我就狂热地爱上了枪械，买了许多枪支        模型不说，每年射击比赛都闹着要打靶。爸爸不同意我就磨那位负责人叔叔：“叔叔，你说过我是当兵的料，当兵怎么能枪法不好呢，你就让我打一发吧……”软磨硬泡下，几乎每次比赛结束后我都能如愿能射击两三发，枪法因此略有小成。

        由于打了大满贯，教员奖励我5发子弹。我得意地低头，偷偷将右手比成手枪的样子，把“枪口”放在嘴前作势一吹，笑得张扬。

        那年，我十八岁，刚如愿考上北方某军校。

（三）

        车在盘山路上颠簸，突然停了下来。司机眉头紧皱：“郑代表，连着几场大雨，山上泥石流把路封了，车过不去！”

        “炮呢？”我跳下车查看险情。

        “已经提前送进去了。”

        “现在进度很紧，不能有丝毫延误，好在靶场已经不远。这样，司机留下通知有关部门整修路面，其他人跟我一起翻山！”我紧了紧鞋带，带头向山里靶场的方向走去。

        “轰隆隆——”射击试验如期顺利进行，一枚枚炮弹从炮口呼啸而出，如远古巨龙凌空喷吐出一道道火舌。闻着熟悉的火药香，听着一声声轰隆巨响，        一身泥一身汗的我笑得心满意足。

        捷克作家塞费尔特曾说过：假如让女人操纵大炮，落在大地上的将是玫瑰与亲吻。朋友因此戏言：让天下的女人都当兵去吧。我是女军代表，我和战友们监造的大炮可不会落什么玫瑰与亲吻，而是货真价实、威力巨大的炮弹。

        今年，我二十九岁，是总装备部驻某炮厂军代室军代表。

（四）

        当军代表已经八年了，我一天比一天更热爱这个事业。

        我爱看战友们验收火炮，这不仅是普通的检验验收，更是场视觉上的盛宴。他们永远冷静沉着，一步步严格按要求完成操作，各种检测工具在手中一一有序出现，手势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遇到质量问题也不会沮丧，而是进行认真缜密的分析，直至彻底解决问题。

        我爱自己验收火炮。每次触碰它，我的血脉就迅速融合，形成完整的血液循环。我能感受到火炮的感情和温度，无论是最原始的牵引式火炮还是自行式和车载式火炮，都是我心中挚爱。看着它们的功能越来越强大，我心中充满了幸福与自豪。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像古时名匠那样，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小小的秘密标记，留下共同的芬芳回忆。

        我爱听车间常年奏鸣的交响曲。曾有名天才作曲家用锅碗瓢盆的声音谱出一首交响名作，我真想让他来听听这车间里的声音，它比厨房里的更丰富立体，更动人心弦，更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高车“铃铃铃”响着，高音部漂亮华丽；机床“轰隆隆”运转，低音部浑厚低沉；各种击打声间或“铛铛”响起，滑音婉转跳跃。这乐曲盘旋在车间的各个角落，一门门精品火炮随之鱼贯而出，成为中国军队保家卫国的重重铁拳。

        我甚至爱加班。除了讨论质量问题，大家很少说话，专心致志地干着手上的工作，心跳始终同一频率。深夜回家的路上，老代表会讲一些以前的故事，讲他们每天背着碗筷睡在车间长凳上随时待命，讲他们在野外做试验的种种趣事。月光把影子拉得浅而长，任何细小的声音都被静夜放大。万物俱籁，却分明听见树枝舒展的声音，听见花朵湿润着脸，听见鸟儿在酣睡，听见童年的山风在头顶盘旋，欢唱！

        ……        

        年终事多，昨晚我们又加班到十一点。一名年轻军代表小声抱怨道：“当军代表真累，这么晚还不能休息。”我一边利落地操作着手上的游标尺，一边安慰他：“这算早的，以前我们经常还加通宵呢！”

        话音未落，我突然愣住：这个场景，好生熟悉！

（五）

        业余时间，我写一些新闻报道。总有读者问我，你笔下的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么？        

        是真的，我亲爱的朋友！

        那个妻子重病仍坚守岗位，事后却难过得说起一次眼圈红一次的老军代表是真的；那个母亲卧病在床直至去世都无法尽孝膝下，最后在灵堂上哭得晕厥的年轻军代表是真的；那个参加军演技术保障，跟着战士们高强度长距离机动转移半个月，被晒得脱皮的大校高工是真的；那个右上臂粉碎性骨折，打着十余根钢钉仍穿梭在验收一线的年轻骨干是真的……

        他们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默默无闻的普通军代表。他们不是虚构，我就在他们中间，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却苦于文笔拙劣不能描绘故事的万一。

        在共和国的武器发展史上，他们只有“军代表”这个共同的名字，但我相信装备会牢记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它记得是谁从零部件开始为它挑出疵病，它记得谁为它在成品上查找质量问题。一门最简单的牵引式榴弹炮，零部件3000余个，加工工序数万道，大到成品检验验收，小到原材料供应商甄选或零件超差利用，每个步骤都凝聚着军代表的心血和汗水。从脑中的一个疯狂设想，到蓝图上的图案，再数轮样炮的无数次改进，科研过程质量监督，生产过程质量监督，每一型号火炮的成功沁透了军代表的青春和智慧。

        这一切装备会牢牢记得，装备虽无语，装备定有心。

（六）

        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战友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我们成功监造出远距离操控的无人火炮，战士们只需在后方就可与敌人展开厮杀。我梦见在山地，在平原，在内陆，在海防，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阳光下一个个微微上抬的身管恰似一把把出鞘“利剑”，无声直刺苍穹。我知道，这不只是梦。

        一位老军代表告诉我，革命人之所以永远年轻，是因为他们把会老的青春融入了不老的事业。我们军代表就像长城上的砖一样，也许每一块都微不足道，所做出的贡献也很微薄，但当这些砖重叠起来后，就蜿蜒成了一道道长城，连绵在祖国的每一寸河山，捍卫着十四亿人民的笑容。在别人看来，这千百年的固守不知是何等的艰辛，但对我们而言，能融汇进这样伟大的队伍，能加入到这样伟大的事业，却是件无比荣耀和幸福的事。

        我们不是弹剑当歌，快意沙场的“亮剑者”，我们，是鲜为人知，默默奉献的“铸剑人”。

（七）

        当我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请不要问我为何泪流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