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之城，时光牵走的往昔

没有人把江津城叫作九门之城，是我自个儿给它起的名字。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意思呢？

打昨儿个回来，老城墙的影子忽悠悠的，在我眼前晃。

只是一座城墙的残骸。高高矮矮，断壁残垣三百米。筑墙泥石风化成沙，斑驳无棱。好在石条们懂得相依为命，在这个已经不属于它们的时代里，横竖镶嵌，紧紧靠着，抵御风寒。

是啊！高楼，歌厅，商场，酒店……都是老城墙的风寒。隔了不知多少个年代，却作了邻居。它们是时髦的建筑，它是老迈的古董。它们在风中一笑，它就感冒，寒战得沙粒簌簌而下。

几株杂草，从它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在风中轻轻摇曳，一下又一下，似乎抚摸它的沧桑，安慰它的委屈。

老城墙着实委屈着呢。一截残躯，怎么能复原出它当年的威武呢？时光不止催人老去，也催万物老去。空留一腔无奈，一声叹息。只是老城墙的叹息，只有风听得到，只有它自己听得到。

好在人类发明了图画和文字。老城墙若能看书识字，读着《江津县志》里的自己，又当是怎样的感慨万千呢？

志书里记载的明代老城墙，像一条粗壮的巨龙，紧紧盘绕几江湾那个小小的半岛。那片不大的地界，就筑上了坚实的“篱笆墙”，那是1514年。

那时的江津城有多大呢？算算看，略呈长圆形绕城一周的城墙，长一千零八丈。算不出来吧？这样说吧，从现在的大西门转盘到东门转盘，是那时江津城的长度，从现在的通泰门到小官山汽车站，是宽度。

这样想来，明代的江津城不大的啊，步行两个多小时，就可以环城一周。

那时的老城墙，应该是威武雄壮的。毁于战乱的土城墙，用厚实的石条重筑。一丈八的高度，是彼时的“巨人”，足以让人望而生畏。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它让江津城里的人，有了安全的感觉，有了家的感觉。

以前我一直纳闷，江津城的地名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门”。通泰门、北固门、大西门、东门……直到看到江津古城图才明白，这些地名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一步一步，都是从明朝姗姗而来的呀！

江津的老城墙上开了九道门。沿“几”字形的长江走形，由西向东，依次为西镇门、德胜门、临江门、嘉惠门、通泰门、迎恩门、北固门、东阜门，最后在城墙的西南面，鼎山脚下，开了一道南安门。

据县志记载，每道城门上都建有城楼。城楼的作用多啊，设防御，置炮台……不安宁的世道，得处处设防。时逢乱世，筑了坚实的城墙，再给城门起个坚固安稳的名字，老百姓们心里就踏实多了。

听听，西镇门，北固门，南安门，通泰门……

细嚼这些充满期待的名字，心里恍然明白，“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是哪朝哪代的人们都祈盼的呀！

滚滚长江东逝水。五百年的时光，多少世事烟消云散，不留一丝踪迹。而这一个个地名，却从明代相传到今天，怎么能说不是一个奇迹呢？那可是几百代人，口口相传留下来的。

北固门是老城墙东北面临江的一道门，由此往西，与之相隔不足五里，就是通泰门。古时候，陆路交通不发达，与外界交通主要靠水路。北固门和通泰门，作为江津老城墙上两道北临长江的门户，热闹得不行。人来船往，商客如流。

从江边码头到城门，斑驳的石梯，曲曲通高。登上石梯，进了城门，就是一个繁华的世界了。从北固门到通泰门之间的几里地段，是那时江津城的中心，最热闹的莫过于此。酒馆，客栈，打铁铺，茶馆，裁缝店……应有尽有，城里人声鼎沸。

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北固门外靠东的长江岸边，还留有一个车渡。那时，江上没有桥，南来北往的车辆，都得经过船载，才能行到对岸。于是，就有了“人乘车，车乘船”的景观。那时，我每年去西域探亲回江津，若车晚了点，赶不上定时的车渡，或者遇上大雾锁江，就只能在江的北岸边，困在车上，眼巴巴地望着江的南岸。家里红砖青瓦的小楼房依稀可见，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我对“可望不可及”的理解，就在那个时候得以深刻的。

后来，长江上有了大桥，一座，二座，三座……看着车辆在桥上欢快的奔跑，北固门外的车渡觉得自己老而无用了，才悄悄隐没在历史的河流中。可是通泰门这个古老的渡口，依然舍不得退休，可能是怀旧的江津人离不得它。你看，三三两两的人上了通泰门的泵船，不一会儿，渡船从江中慢慢地靠过来，释放出一群江北的来客，泵船上待渡的江南人便涌进渡船。古渡口，老渡船，一天两趟，准时准点把老渡口五百年的生命往后延续。不知道它最后将永远停靠在哪一个时光的驿站？但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其实，在我说这些的时候，城墙和城门早就成了历史的记忆。一九五八年，因为江津城修环城公路，这些老城墙都被拆除。北固门处的那段老城墙因有现代建筑附着其上，而被保留至今。这三百米长的老城墙因此成了古迹，被保护起来。因被攀附而存在，想想，觉得世间之事，无处不禅意，无处不诡异。

如今，愚公移山不再是神话。不知不觉中，这些山头都被夷为平地，高楼大厦从平地上林立。鼎山、小官山，只能以一个名字的形式，储存在我们脑海里。任凭我们不着边际地想象它当年的景象。

在南安门外东南面山上，曾修建过演武厅，是古时江津人练武习武的场所，取名武城。往后，那座山就有了名，叫武城山。四百多年后，武城山脚下，建了一个叫“长风”的兵工厂。兵与武，隔着数百年光阴，还是舍不得分开，冥冥之中形影相随。记得厂歌里有这么一句：“武城山下建长风……”以前总是傻呵呵地唱，不问由头，直到现在才明白歌里的武城山，也是几百个四季轮回，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从明代赶着来参加大合唱的呢。

西镇门是江津老城墙最西头的一道门。门上有城楼。站在城楼向西远望，城外一片荒凉。清乾隆年间改名来庆门，再后来，改为我们现在熟悉的大西门。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了大西门，就是冷清的城郊。我八十年代到江津工作。还记得过了大西门再往西去，就只有一条不宽的土路，叫西关路。那一片零星住着一些西关村的村民。那时候，女青年们都爱往西关路上跑。为啥？那里驻扎着一支部队，部队里有英姿飒爽的兵哥哥们。在嫁军人时髦的那个时代，灰头土脑的西关路上，美女都是水灵灵的。

而今的大西门外，不止美女如云，更有店铺林立，热闹非凡。扩张的江津城需要它的支撑，需要把它一揽入怀。

历史的行进，带走的不止是尘埃，也会带走一些人们自以为难以舍弃的事物。江津老城墙，风雨飘摇数百年，最终给未来让了路。

今天，没有了老城墙固绕的江津城，像破茧而出的飞蝶，自由地扑闪着艳丽的翅膀，江北采花，江南吐蜜。

只有这些个风尘仆仆，一路从明代赶来的古老地名，固守在离不了的故土，用无声的语言，悄悄告诉我们那些时光牵走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