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父亲去世至今五十四年了，而我与父亲的永别却是在五十六年前，这是因为睿智的父亲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咬牙替我作出了一个让我受益终身的选择，把我送上了外出求学的路。

那是在1959年8月，我收到了四川财经学院（今西南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是一所与我填报的志愿完全不相关联的院校，进了这所院校，就意味着我将放弃自己酷爱的文学，心中的隐痛真是难以言表。正当我在为是否入学而犹豫不决时，父亲与我作了一次促膝长谈，他从如何成人成才谈起，最后归结到学以致用，他说：“……学校录取你，说明国家现在急需这方面的人才，学成之后报效国家，是读书人的本分。机会稍纵即逝，好好求学去吧，切不可意气用事。”我的沉默让父亲感到为难，至今我还记得父亲在力劝我赶快打消弃学念头时满含热泪的眼里闪现出的智慧的光芒。父亲用他的耐心和爱心感动了我，我终于决定入学。1959年8月31日，父亲和母亲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匆忙之中，我搭乘一辆运粮的货车离开故土外出求学去了。临别时，父亲谆谆告诫：“不要挂记家里，千万不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务以前途为念！”谨遵父亲的教诲，我决心以校为家，发愤苦读，开始了用知识改变命运的拼搏。在大学的最初两年里，我利用寒暑假期间勤工俭学挣学费，没有回家探望父母。直到大学二年级暑假来临，堂兄写信叫我回家看看，并给我寄来了回家的路费，我才匆匆踏上归途。等我赶回家时，父亲早在半个月前就已长眠于老家的家族墓地之中了。于是，我1959年8月离家上学时与父亲的分别竟然成了永别，也成了留在我心中永远的痛。

父亲生长在四川省邻水县一个有名望的书香门第。曾祖父是清朝光绪年间丁酉科拔贡，科举得中后不恋仕途，终身执教，掌邻山书院（邻水县最高学府），学子满门，堪称一代名师。祖父辈兄弟三人皆为晚清秀才，均设馆授业，为人师表。父亲少年失怙，由曾祖父抚育成人。受家学渊源浸润，书香熏陶，父亲具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加之从小随曾祖父研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旧时邻水县城多数商铺招牌、居家人户家神均出自曾祖父与父亲之手。时至今日，健在的邻水老街坊相见叙旧，仍对父亲的才华赞不绝口。

父亲是一个非常注重传统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身处顺境或逆境，父亲为人处世都严格遵从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在家里，他谨遵“忠孝传家，诗书继世”的家训，在曾祖父和三位祖父相继离世后，他挑起了“家长”这副担子，把有残疾且丧偶独居的大伯父和婚变鳏居的二伯父团在一起过“大家庭”的生活，像尊敬父辈一样敬重两位兄长，不让他们受任何委屈；把大伯父和二伯父的孩子视同己出，送他们上正规学校读书，直至长大成人；而把自己的独生女儿留在家里，由自己亲自为女儿开蒙，然后送入花费较少的私塾，直到解放后才把女儿送入正规小学读书。街坊邻居对父亲的孝悌之举十分称道。在家外，父亲的乐于助人、为人厚道也是有口皆碑，凡遇受困求助的亲友及街坊邻居，父亲都会毫不迟疑地倾力相帮。记得解放前夕的一个除夕之夜，父亲打开家门燃放爆竹送旧迎新时，看见一位因小生意倒闭还不起债、无法过年的街坊姜叔（一个靠卖汤圆、醪糟鸡蛋等小吃为生的小贩，外号人称“姜汤圆”）正蹲在街沿嚎啕大哭，父亲向姜叔问明缘由后，立即上前扶起姜叔，对他说：“汤圆，莫哭。我身上现钱不多，你把我这件袍子拿去卖了，除了还债，剩下的钱够你一家人过年了，你赶快去当铺敲门吧！”父亲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袍交给姜叔，催他赶紧去当铺卖袍还债。这位受助的姜叔还清欠债后带着家人流落重庆。解放初期，已落户重庆的姜叔替我们找到了在重庆市共青团工作委员会工作的堂兄，帮助我们与失散的亲人重续亲情。父亲为此向姜叔致谢，姜叔说：“三哥，我为你做点事只能算是报恩，哪能言谢！”姜叔的回答令坚韧的父亲泪雨横飞，小小的我在一旁也看得直抹眼泪。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正值国家困难时期，生活的困窘和疾病的折磨让父亲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1961年春天，父亲开始大口吐血，骨瘦如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见情况危急，准备写信把父亲生病的事告诉我，可是父亲坚决不许，他喘着粗气艰难地对母亲说：“不要告诉女儿，不能耽误她的学业。我会等到女儿暑假回来看我！”父亲顽强地与病魔抗争着，却没能等到见心爱的女儿一面就匆匆离去。听母亲讲，父亲去世那天显得特别清醒，他把母亲叫到身边，平静地对母亲说：“我今天要交班了，等不到女儿了。我走了，你一点也不用着急，好好守着女儿，只要她有一口饭吃，就一定不会让你挨饿！”说完，就安排母亲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剪指甲，然后，在母亲的守护下安详的离世。这就是我那视死如归的父亲留给亲人们的最后印象。

父亲去世时年仅四十九岁，他怀着万般不舍的眷恋离开了他的爱妻和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留给亲人的是无尽的思念。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当年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女儿已年逾古稀，晚景幸福，阖家安康，喜读好学、孝悌忠信的家风正不断传扬。在父亲节即将到来之际，仅以此文对天遥祭：愿在天堂里的父亲和母亲快乐、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