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为她开了一次路灯

冬天，夜晚似乎来得特别早。下班回家，在阶沿上就着昏黄的路灯，风风火火生火做饭，风风火火填饱肚子，风风火火收拾碗筷，之后万事大吉，便把路灯一关，房门反锁，简单洗漱，窝到床上，守着电视打发几个小时的闲暇时光。

——这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刚刚成家的小夫妻入冬以后夜生活的真实写照。

一天晚上九点过，妻忽然记起晾在室外的衣服忘了收回。我赶忙起身下床，三五几下套上毛衣毛裤，径直向房门走去。就在我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高高举着右手在我眼前蹦跳了几下，见我一脸惊恐地把她盯着，她急忙收回右手停了下来。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怯生生地说：“叔叔，麻烦你开开路灯吧！”

“你……”

“我就住在右边当头那间。我刚下晚自习，作业还没做完。”

“哦……行。”我边说边把手举过头顶，拉动了已经断了一截拉线的开关，昏黄的灯光顿时弥漫开来，让我看清了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以及饱含感激的泪光……

我是那年即将入冬的时候搬到那里居住的。那个时候，工厂住房统一分配，十分紧张。加之职工搬出山沟的愿望如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工厂也有了这方面的打算并紧锣密鼓地组织人员外出考察调研，因此在当地投资新建住房便不再可能。于是，刚刚成家的小夫妻，能够拥有一套功能相对齐全的私密空间，就算是一件很幸运和很幸福的事了。这类住房，其实面积并不大，卧室也就十二平米，只是之外还有厨房和卫生间，两者加起来虽说只有三平米，却免了做饭用公共灶台、洗澡跑公共澡堂、“方便”去公共厕所之苦。许多小夫妻心向往之却求之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住单工宿舍或者建厂初期用乱石和沙灰砌成的不足十平米的“干打垒”了。

那年“五一”，我组建了家庭。成家之后，先是在单工宿舍将就着住了半年多。因为科班出身，享受了工厂住房分配的优待，半年之后也就拿到了一套“功能相对齐全的私密空间”的钥匙。欣喜之余，我们也效仿早前入住的左邻右舍的做法，找来砖头和预制板，请来泥工木匠，在门外的阶沿上搭建了灶台和水槽。灶台下面的空间，用于置放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之类，为了防盗起见，还安上了门锁。至于原来的厨房，也就改变了性质和用途，成为电冰箱、洗衣机之类的栖身之所。

我所拥有的住房是砖混结构的，建在半山坡上，共有三栋，每栋两层，每层十户人家。我们住在最后一栋的底楼顺数第四家。入住不久，与左邻右舍也就熟悉了起来。特别是生火做饭的时候，家家门口都是锅碗瓢盆的交响，煎炒炖炸，十八般厨艺激情上演，不出一个半个时辰，户户灶台就会散发出饭菜的香味儿。到了这个时刻，大家便闻香寻美味儿，捎上一双筷子相互串锅台，你品品，我尝尝，也不免品头论足，切磋琢磨，倒是其乐融融的。 

有了为小女孩开灯的第一次，第二天我便找来尼龙绳，把路灯开关的拉线接上一截。因为疑惑，也因为好奇，之后，我也就开始留意起她来。

那个女孩每每打门前走过，多是大家生火做饭的时候。只见她一手抱着书本，一手提着盒饭，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径直而去。意识到我在看她，她还是会还上一眼，莞尔一笑。

她有家，为啥不在家里做作业？她有家，为啥不见她生火做饭……很多的疑问，一时间纠缠于脑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邻居揭开了诸多的谜团——

她有父母，还有个妹妹。因为父母离异，妹妹随父亲生活，她便与母亲相依为命。也许就是这一因素，母亲受了刺激，精神失常，原来在大集体的工作岗位也因此失去。病后，所在单位多次送往精神病院治疗，却不见好转，只好在工厂家属区的偏僻之地找一套住房安顿下来。因为一个有病，一个年少，担心用电、用气发生意外，那套住房就只有供水，不通电气。母亲的病是间隙性的，多数时候，白天傻傻笑着，东游西逛，夜晚也能早早归家，安安静静。可一旦发作，便是又哭又笑、大吵大闹，让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出现这一情况，不堪忍受的邻居便会提着拖把、扫帚之类的东西前去威吓、大声喝止，直至对方产生畏惧、不再吭声……

“我在这里都住了一些时日了，还没听见吵过闹过。”我说。

“我们也纳闷：吓了几回真的就怕了？不可能是装疯卖傻吧？话得说回来，对于病人，其实谁都不忍心那样做。他们也是迫于无奈。”邻居怕我误会，忙作解释。

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小女孩对母亲依然不离不弃。母亲所在单位按时足额把生活费发放到她手里。她每天要做的事，便是精打细算着为母亲买回一日三餐。周末的时候，还要为母亲换洗衣服被褥、做做清洁卫生……她和邻居几乎没有交流，也很少向邻居求助。她用稚嫩的双肩承受着生活的压力。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没有因为家庭的变故、生活的困境而放弃学业。尽管家里没有温暖，没有光明，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一声叫苦、一声抱怨，相反，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克服。每每想起她顶着凛冽的寒风，就着昏黄的路灯，弓着瘦小的身子在有些油腻的灶台上看书写作业的情景，至今心里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那时我也曾试着为她做些什么，比如端上一杯热水、递上一张方凳，都被她婉言谢绝。或者是因为倔强，或者是因为自尊，我无法揣度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拒绝同情、拒绝怜悯，尽管我是出于关心和帮助而没有一星半点儿同情、怜悯的意思。她唯一需要的，是在书本中学习知识，让知识改变命运；在学习中寻找快乐，让快乐慰藉心田。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个曾经的小女孩不仅顺利读完了高中，而且还考上了大专院校。为了她能安心完成学业，工厂团委组织了捐资助学活动，为她募集了三年的书学费和生活费；她母亲也由原工作单位做了妥善安置……

临行前，她向老邻居一一告别，脸庞上挂着难得的微笑，话语间饱含着由衷的感激。而那个时候，我心生内疚，不免自责，因为我没能为她做些什么，除了后来的那次捐资外，之前只是开了路灯，而且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