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奶奶！

我在门口叫了好几声，奶奶才从卧室里钻出来，嘿嘿地笑着。看来，奶奶又将什么宝贝藏起来了。近几年来，奶奶习惯于藏东西，只要是她觉得好的东西，不管是吃的用的都悄悄往她卧室里搬，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奶奶，我们上街去！”我对着奶奶耳朵说，一边挽着她的手，把奶奶拉出了门。

年过九旬的奶奶矮了、瘦小了、耳朵背了，头上仍有少许的青丝在与岁月作顽强的斗争。

“嘿嘿，去做啥子哟？不去。”奶奶停下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来。

“奶奶，今天是你九十二岁大寿，我们去街上买衣服！”我冲奶奶眨了眨眼，奶奶顿时乐开了花儿。

“买啥子哟，不买！千禧要读书，你还要给他凑学费。”奶奶突然晴转多云，一双混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远方。

“走嘛！奶奶。”我硬拽着奶奶往街上走。

以前常听妈妈说，有福之人六月生。那生于农历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的奶奶算不算有福之人呢？奶奶李氏，出生于一个小地主家庭，下面有两个弟弟，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从小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宠坏了性子，直到嫁给爷爷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爷爷出生在一个四世同堂，几十口人的大家族里，家境殷实，长幼有序。爷爷做事踏实，凡是讲规矩，但性格暴躁，男尊女卑思想严重。爷爷与奶奶，一个家长作派，一个任性妄为，那真是水火不相容。

爷爷时常气不过，抓住什么就往奶奶身上砸什么。碗啊竹杆啊，都成为过爷爷随手拿起的武器，甚至端着火药枪围着咱家祖上的雕楼追打奶奶，一副非把对方消灭不可的仗势。在那个嫁鸡随鸡的年代，无论爷爷奶奶怎么闹腾，终究还是得把生活过下去。

直到爸爸出生后，爷爷的脾气才有所收敛。特别是土地改革后，祖上的家业全都充了公，爷爷奶奶带着一双儿女自立门户，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奶奶也逐渐适应了农村妇女的角色，带孩子做家务，量入为出的盘算着一家人的生计，开始变得能干起来。

三年的自然灾害里，奶奶接连生下的两对双胞胎儿子都因吃不饱饭，营养跟不上而生病，最终无钱医治，夭折了。

那时缺医少药，就算是小病也会拖成大病。大姑亲眼见证了她四个弟弟短暂的一生。眼看着快不行了，就把病孩儿放到牛圈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最终病死、饿死。一张竹蔑席，一个土坑，就是这世界送给他们的最后礼物。

不知道我这四个叔叔当时是怎样的渴望着生，也无从得知他们最后的挣扎与绝望是何等的痛苦，但愿他们都已投胎到了好人家。

之后奶奶又生了我的二爸、三爸和大我十岁的小姑。爷爷奶奶对小姑特别的疼爱，或许他们从小姑身上又看见了当年奶奶的影子吧。

奶奶抖了抖身上穿的花布裤子说：“这条裤子还是你小姑的，我不晓得在哪里翻出来了，把腰当门这块烂了的缝补一下，穿起还是多凉快的。”想不到奶奶的精神胜利法也运用得如此的炉火纯青！

“嗯，等下我们重新买一套！”挽着奶奶的手走在故乡的街上，奶奶时不时地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开饭馆的、开面馆的、卖蛋糕的、卖百货的都有奶奶娘家的侄儿侄女的门面。每次上街，奶奶就像是又回了次娘家一样，心情大好。

如今，爸爸几兄弟怕奶奶老人家一个人上街摔倒，为安全起见，就不让奶奶单独行动。憋在家里的奶奶心里是委屈得不行，却又像小孩子一样，怕惹儿女们生气，只能断了这个念想。这次我自作主张把奶奶“拐”了出来，奶奶虽嘴上说不，心里却高兴得很。

走进镇上唯一的一家超市，我给奶奶选了一套长袖的夏装，奶奶一边笑嘻嘻的试着衣服，一边直念叨：“这衣服好花哟！穿出去别个要笑，重新找件素点儿的！”“不得花，老人家，现在都这样穿，好看。”卖衣服的大姐一个劲儿地劝说，奶奶乐呵呵地拿着衣服再端详了一阵，再看了看我，忐忑的心又安静了下来。

“这衣服好多钱？贵不贵？”走出超市，奶奶还一个劲儿地追问衣服的价钱。

超市对面的老街上，曾经有好几家铁匠铺，现都已悄无声息，消失不见。只有青石板还躺在那儿，默默地细数着人来人往。这儿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是我的亲人，他们见证了我的童年，目送过我一次次走出故乡，又一次次回到这里。举起手机刚要拍照，奶奶扯了下我衣服说：“那有啥子好看的嘛，现在新街人多得多，闹热得多。”

想来也真有意思，九十多岁的奶奶眼光一直向前看，而我怎么还老在怀念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