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新鲜解读】

曹操《观沧海》：古往今来首屈一指的海景诗

丁启阵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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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无韵诗属于乐府诗《相和歌辞·瑟调曲》，是《步出夏门行》组诗中的第一章。组诗由五个部分组成，这首《观沧海》前有“艳”，后有《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三章。

“艳”即前奏曲，是这样的：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夏门，洛阳北面西头城门。汉代名叫夏门，魏晋时期叫大夏门。《步出夏门行》是乐府古题，也有叫《陇西行》的。曹操这组诗，跟洛阳没有关系，不是写于洛阳北面某城门。因此，《宋书·乐志》题作《碣石步出夏门行》。

清人王士祯说：“曹氏父子兄弟，往往以乐府题叙汉末事，虽谓之古诗亦可。”（《古诗选·五言诗凡例》）曹操的诗歌实际上写的是时事，直抒胸臆，在后人看来，自然无异于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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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作于建安十二年（207）九月。

东汉末年，国内诸侯并起，军阀割据，周边异族扰攘，战火不断。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经过十余年的征战，形势粗定。建安十二年春，汉献帝大封功臣。曹操受封大将军、丞相，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曹操击溃北方大军阀袁绍，袁绍之子袁谭、袁尚逃往乌桓（塞外）。当年五月出征乌桓部族，七月曹操率军出卢龙塞，以奇兵袭击乌桓，于柳城（在今辽宁省）大破袁军。九月班师，途经碣石，横槊赋诗，留下这首作品。

可以想象，曹操当时心情应该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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碣石所指何在，有不同说法。在曹操北征乌桓往返可能路过的地区，至少有两座以碣石命名的山，一处在今天河北省乐亭县西南，一处在今天昌黎县北。前者是《汉书·地理志》所说北平郡郦成县的大碣石山；后者是《元和郡县图志》所说在平州卢龙县南二十三里的碣石山。两个地方，都有人主张。

两种主张的理由挺有意思：主张郦成大碣石山的理由是，曹操率军征讨乌桓出卢龙塞前曾经过此山；主张卢龙碣石山的理由是，曹操出征乌桓是出卢龙塞。两处都是出征时路过，不是班师路过。如果班师不走原路，两处都不成立。

据我所知，地质、地貌的特点，华北地区、河北北部盛产碣石，即黑色石头；该地区民间取地名的习惯，以“碣石”为地名的远不止两三处。

那么，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呢？

按照古代诗人做诗用词的惯例，曹操当然会沿用有典故、较出名的古地名。据此，当以卢龙碣石山为是。因为，秦始皇、汉武帝都曾到那里刻石望海。

不过，从诗歌上下文看，曹操有可能只是借用一下那个有典故的地名，做诗的时候不见得真的在那里。因为，那里距离海边还有四五十里路。曹操做诗时，可能在距离大海较近的地方。否则，诗中描写的“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等海景就不好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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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现存诗歌二十多首，如果这是他当年所做诗歌的全部或大部（这是有可能的），那么，不得不说，曹操的诗歌艺术实在是太了不起了，《蒿里行》、《却东西门行》、《对酒》、《步出夏门行》、《苦寒行》、《短歌行》等，几乎篇篇精彩。前人对曹操的诗歌有不错的评价。请看：

钟嵘《诗品》：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

敖器之《敖陶孙诗评》：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

谭元春《古诗归》：此老诗歌中有霸气，而不必其王；有菩萨气，而不必其佛。

无论是诗歌内容、意境还是音韵、语言，曹操都堪称一流。

具体到这首《观沧海》，最重要的一点：它堪称中国诗歌史上首屈一指的海景诗歌！

曹操之前，没有海景诗，《诗经》里没有，《古诗十九首》里也没有；曹操之后，也少得可怜，稍有名气的，也不过晋朝木华的《海赋》、宋朝苏轼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等几篇（首）而已，但论水平，都不能跟曹操的《观沧海》相提并论。摘引苏轼的诗如下，以供比较：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一个有数千公里海岸线的国家，面朝大海五千年，海景诗如此贫乏，实在是匪夷所思。曹操写出这样一首高水平的海景诗，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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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它是一首高水平的海景诗，我的理由主要是：曹操写出了一个令人震撼、令人感动的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有人认为山岛指碣石山，我不同意。我认为，山岛当指诗人站在碣石山上眺望所见的小岛。曹操眼中（其实可能是想象里）海中小岛，岩石耸立，草木茂盛，可见是充满生意的。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充满生意的小岛，到了秋天，也有萧瑟、悲凉的景象。这很容易让读者联想起曹操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类名句，不由地感慨系之。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这是大海的日景，写出了大海的辽阔。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是大海的夜景，写出了大海的深邃。

面对这样的大海，试问：谁能不豪情顿起，谁能不心生感动，谁能不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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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史的起源，应该是跟文明史同步的，五千年文明便有五千年的诗歌。但是，诗歌创作被当作个人流芳百世的事业，始于公元二三世纪的曹氏父子。曹操和他的两个儿子，曹丕、曹植都是中国诗歌史上星光熠熠的诗人。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一门三父子，有如此成就，除了天赋优异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诗歌价值与意义有了充分、深刻的认识。作出理论概括的是曹丕，其《典论·论文》有“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的著名论断。但是，根源一定是在其父曹操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