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香深处

端午临近，思乡的雨斜斜地垂着。老屋的廊檐下，奶奶把泡得发亮的粽叶摊在石台上，叶脉间的清甜混着梅雨季的潮气，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柔韧的网。

“这糯米得提前浸泡一两夜才糯。”奶奶的银簪在晨光中闪动，布满皱纹的手将瓷盆里的糯米翻起又落下，白生生的米粒如同流淌的星河，我学着她的样子叠粽叶，却总让锋利的叶缘割破指尖。奶奶笑着用艾草灰给我止血，说屈原投江那日，渔夫们也是这样用楝树叶包饭，丢下江里以喂饱鱼虾，怕它们啃食了诗人的身体。

“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不论是吃粽子、饮雄黄，还是插艾草、戴香囊，赛龙舟、诵诗词，人们体悟传统民俗，品味厚重的中华民族历史文化，都是为了纪念那叫屈原的诗人，那吟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伟大灵魂。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蒸腾的热气飘渺中，仿佛看见三闾大夫峨冠博带，行吟泽畔，江边的菖蒲随风低伏，似在为他哀悼。锅里的粽子在蒸腾的热气中发出“噗噗”的轻响，像是汨罗江里发出的不甘的叹息。我望着粽叶渐渐染上琥珀色，恍惚看见两千多年前那个披发行吟的身影，峨冠上的玉珠在暮色里碎成满江星火。

屈子投江那天，云梦泽的莲花一夜开遍，渔人们至今还能在端午的子夜，听见水底传来玉佩相击的叮咚声。锅盖揭开时，粽香漫过窗户，飘扬而出。邻居家的小孩儿举着彩线缠的鸭蛋跑来跑去，腕上的五色绳像从《九歌》里裁下的云霞。

黄昏时，我们会把粽子供在案头，瓷盘里还摆着咸鸭蛋和雄黄酒。据说这样，大夫的魂魄乘着龙舟归来时，还能尝尝人间的新粽，稍作慰藉那伟大不屈的灵魂。黄酒里浮着的菖蒲根像游动的金蛇，老人们说端午是“恶月恶日”，要饮药酒避邪祟。我却总觉得那酒香里浸着《离骚》的韵味儿，琥珀色的酒液盛着“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千年求索。

暮色中，远处湖面传来断续的鼓点，龙舟的彩旗掠过粼粼波光，恍若当年楚地的旌旗。我不禁想到，两千年前的月光应当也这样照着汨罗江吧？那个爱国伟岸的身影，可曾料到他的纵身一跃，竟在时光长河里激起了永不消散的涟漪。我忽然懂得，那些沉入江底的粽子，原是把绵长的思念裹成了不会褪色的形状。

夜深人静，老灶台余温尚存。奶奶用晒干的艾草熏着屋子，说这样能驱走五毒，也驱散世间的谗言与污浊。我望着供桌上凝结的绿粽，仿佛看见那个佩兰戴芷的身影，正从历史深处涉水而来，衣袂间沾着永不消散的江离芬芳。而五湖四海的中华人家里，蒸腾着的是温暖的粽香，孩童在梦中听见龙舟鼓的余响——原来我们早已把民族的记忆，都包进了这碧绿的三角粽里，随着香味儿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