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女孩

在三峡人家风景区认识那个女孩纯属偶然。

她叫刘湾，是我们额外付费请来的导游。

如果那天那家旅行社按事先约定派出的司机具备导游资格，而且他的导游证在有效期内又没遇上年审不能及时取回的情况，我们确实没必要额外破费去请导游。可是无巧不成书。前来接车的司机在我们上车之后便直奔三峡人家而去。车行途中，我们向他了解景区的情况，他娓娓道来，谈笑风生。之后，他不无歉疚地说，本来是要全程陪同的，可惜导游证送去年审了，又没有其他司机可以顶岗，就只能送到景区码头了。听到这话，我们先是愕然，继而就想找旅行社理论。却因时间不允，于事无补，加之司机服务细心体贴，态度也算诚恳，就只得作罢。

在西陵峡北岸胡金滩码头登上过江前去龙进溪的游船，见其他旅行团队全神贯注地听着导游津津乐道的讲解，关于灯影峡、关于明月湾、关于石令牌、关于巴王宫……我们才意识到没有导游的严重后果。一行三人一合计，决意请上一位。经打听，该在游客接待中心办理。可一看时间，离开船已所剩无几。“你们是不是定了要请导游？我马上给你们联系看。”就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一位导游的关切和帮助，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就在她登上二层甲板的一刹那，游船拉响了起航的汽笛。

她是从游客接待中心一路小跑而来的，及至到了我们面前仍然气喘吁吁，红润的脸蛋上，滚落着细细的汗珠，升腾着袅袅的热气。不用说，她就是我们请来的导游。一看胸牌，“刘湾”两字赫然入目。“导游二十刚出头，是个端庄秀丽、清纯文静的女孩。其穿着打扮、各色行头皆为景区‘标配’：着一身红色，上衣立领斜襟，领袖襟摆等处绣有鲜艳的花边。胸前斜跨蓝底红花、鲜艳悦目的小荷包，背上背着竹篾编制、图案别致的小背篓”——我在《峡江深处对山歌》中是这样描写她的。而在这里，我却把她称作“有故事的”导游了。

刘湾的有故事，并不在于她自身。一位涉世未深的女孩，从三峡旅游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从事导游工作才一年多。她自身的故事，初始了解到的，就是这么简单。

生在峡江，长在峡江。刘湾的有故事，在于她以自己的职业为平台，把家乡的神话传说、历史掌故、土苗风情、自然法则传递给游者。与其他职业导游不同的，是她会讲故事，故事中融入的，是她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理性思考和有感而发。

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是一个神话——

我们沿着龙进溪左侧的便道，伴着一路山歌向龙进溪的上端前行，深藏三峡罕见的瀑布群落随处可见，其中最美的就要算“情侣瀑”了。情侣瀑在业已开发可供游览的景区的尽头，由左侧的黄龙瀑和右侧的琴鹰瀑组合而得名。黄龙瀑的水流从山崖的洞穴倾泻而出，如一把打开的折扇悬挂在崖壁，咆哮而下，坠入深潭，声如洪雷，响彻山谷，恰似一名奔放豪迈、气势雄伟的峡江汉子。而对面琴鹰瀑的水流则自山顶飘落，被嶙峋的岩石分解成细小如帘的水珠，好似丝丝琴弦垂挂九天，犹如仙女下凡裙裾飘飞。微风吹来，弦歌曼舞。从山崖的构成及走势来看，瀑布中间的岩石仿佛鹰的躯干，两边的山崖仿佛鹰的双翅，举头仰望，合为一体，恰似鹰击长空，展翅而飞。声如琴，身似鹰，琴鹰瀑大概就是以此而得名的吧？

 “相传大禹治水、黄牛开峡之后，上天派出黄龙前来巡视。黄龙化身为英俊少年，留连于如诗如画的三峡人家，邂逅了美丽的琴鹰姑娘。两人一见钟情，日夜恩爱厮守。天庭知情，勃然大怒，挥手成溪，将二人永远隔在了峡谷两岸，只能相望，不得相聚。面对如此的痛苦折磨，二人痛哭不止，前者的泪水化作了黄龙瀑，后者的泪水化作了琴鹰瀑。两股深情的泪水汇进龙进溪，一流数千年。” 故事讲完之后，刘湾仿佛自言自语，“很多游客听了情侣瀑的故事，都为他们义无反顾的追求而动容，为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而落泪。其实大可不必。”

 “为啥？”从凄美感伤的故事中回过神来的我问。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悲情故事能够换取人们的同情，甚至眼泪，比如牛郎织女，比如梁祝化蝶，但总觉得有些隔时离空、不食人间烟火。你读过舒婷的《神女峰》吧？我倒是更欣赏最后那两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稍作停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人生苦短，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

她不至于在说给自己听吧？她说以前每次带团来到情侣瀑，都满怀崇敬，心生艳羡。当自己的情感经历受挫之后，似乎明白了更多得道理。

当我们从情侣瀑出发，沿龙进溪的另一侧栈道折返而至猴山时，刘湾用手指着对面山崖说：“你们看出什么了？”

 “不就是山崖吗？像一堵墙。”穿过薄薄的雾霭，我尽量睁大双眼，仍然一无所获。怅然若失之际灵机一动，我举起单反，旋转变焦环，“悬棺！有悬棺！”意外发现，激动不已，惊叫的声音也让一行人分享了按捺不住的惊喜。

 “这也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刘湾说。

在三峡，悬棺可谓比比皆是。但在三峡人家，除了这两具之外，绝无仅有。而这两具悬棺，却是与一个民族的兴亡联系在一起的——

两千多年前，三峡居住着一个神奇的民族——巴族。巴人出自河谷山岭。读过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关于三峡的文字，除了赞叹其雄奇壮丽之外，大概都领略过其苍劲悲凉的神韵了。不过，险恶的自然环境，不仅练就了他们上山狩猎、操舟捕捞的本领，而且也练就了他们不畏艰险、勇猛善战的秉性。也正因为如此，巴国才得以在群雄逐鹿、险象环生的严峻境况下独处一隅、生存繁衍。巴族主要分为廪君蛮和板楯蛮。廪君蛮的首领为巴王，板楯蛮的首领为罗王。他们与三峡地区最美丽的女人鄂水娘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他们长大成人执掌权杖之后，因为爱情，也因为战争，便生出了出其不意的变数。这些变数，承载着一个古老民族的传奇。

好日子终究不能长久。巴族的存在和发展招致了秦人的觊觎和血刃。面对秦人的剿杀，主战派巴王英勇抗击、浴血奋战十几年，最后兵败退守到三峡人家。不曾想秦人并没有因此而善罢甘休，之后采取以夷制夷策略，利用主和派的罗王来围攻巴王，以期达到螳螂捕蝉的目的。鄂水娘得知情况后，赶到巴王寨通风报信。罗王被秦人利用却执迷不悟，反以为巴王夺其所爱，心生怨怼，怒火中烧，进而起兵围攻巴王寨，令巴王身负重伤。为了终止兵刃相向、同室操戈的局面，情急之下的鄂水娘只得假装背叛巴王，和罗王一起撤军回营，并趁着与罗王成亲的机会亲手杀死了罗王，又引颈自杀以洗却巴王的不白之冤，血祭自己的用心良苦。罗王的弟弟认为这是巴王的阴谋，再次带兵围攻巴王寨。巴王深明大义，登上城堡，劝告族人不要自相残杀，否则就会亡国灭种。之后，毅然割下头颅，以死去唤醒民族的和解……

巴王与鄂水娘，为了本部落的生存繁衍，以牺牲自我的方式促进了民族大融合。难怪巴王死后，两支族人捐弃前嫌，融为一体，还用最隆重的悬棺葬礼，将巴王、鄂水娘埋在了龙进溪的悬崖上。

“想必你又该发表感叹了！”听到这里，我逗趣地说。

“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在民族大义面前，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的所作所为，决定了两个男人的命运，也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前途。建在三峡人家一侧的寨子或者城堡巴王宫，那些石头、泥土和原木，还原了巴族盛极一时的存在，也应该是对巴王和鄂水娘最好的祭奠了吧？！虽然巴族没能在历史长河中得以延续，最终消失在了烟雨蒙蒙的三峡之中。”听得出来，刘湾崇拜巴王，对鄂水娘也是另眼相看甚或赞赏有加的。

听到的第三个故事，是关于猕猴的——

曾经在《世说新语》中读到一个关于三峡猴的感人故事：“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沿岸哀嚎，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断肠”一典，源出于此。寥寥数语，让一度不曾喜欢猴子的我也对这一伟大的母爱而肃然起敬。及至猴山，但见那些活泼可爱的猕猴或嬉戏于溪边，或攀援于崖壁，或追逐于林间，便好生感叹。

 “怎么样？猴子比我们过得舒坦吧？”刘湾似乎洞穿了我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问。

“也许吧！”成年累月为了工作、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一旦游走在山水间、寄情于大自然，本身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当看到那些在人类看来不足挂齿的生灵自由自在、怡然自得的得意劲儿，就只好自叹弗如了！

 “让你羡慕的还在后头呢！”说这话的时候，刘湾清澈的目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狡黠。

她说三峡人家的猴子为了生存和繁衍，它们长期过着群居生活，自成部落，划疆而治。每一猴群都有猴王。猴王的产生，一方面需要在同性残酷的拼打中脱颖而出，胜者为王；另一方面，还需博得众多异性的欢心和认可。因而，猴王一般都是年轻标致、体格强健、骁勇善战的，它不仅拥有管理和指挥猴群所有活动的绝对权力，唯我独尊，不可一世，而且还享有“一夫多妻”的特权，所有成年异性都会俯首帖耳，甘愿为妃，猴王也因此而“妻妾成群”。也因为如此，猴群内部的其他同性，连私下偷情都没有了可能，包二奶、找小三之类也就只能是非分之想了……

     “羡慕猴王吗？你们该没有像它那样风光过吧！”刘湾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了她的狡黠的目光暗含的意思。

同行的一位朋友把话接了过来：“你讲故事怎能把我们拉扯到一起呢！何况猴王必定是猴王，我们不过就是普通老百姓一个。”

 “跟你们开玩笑的，别介意。其实现实社会中像猴王那样弄权贪财好色的确实大有人在。不过祸福相依，风光背后其实危机四伏。”刘湾说，“猴王任期一般四、五年，当它年老体衰不能胜任管理和繁衍的任务时，即使从不主动退位，也会在新一轮争夺战中败下阵来。不仅如此，猴王退位后的命运十分凄惨，要么被新的猴王逐出部落，流落他乡，客死异地，要么被成年异性逼至悬崖，粉身碎骨，魂断故土。”

 “它们对老猴王似乎也太绝情了吧？”

 “其实道理很简单。一山不容二虎，老猴王的存在，就是对新猴王的羁绊和威胁。至于那些成年异性，其实她们都是弱者。她们需要保护，所以她们只得拥戴猴王，还得以身相许。而当新的猴王产生之后，她们不仅不敢去恋旧情，而且只有恩断义绝甚至不惜采用残酷的手段，才能博得新的猴王的宠爱。她们很无助，也很无奈。”站在异性的角度，刘湾的说法不无道理。

正聊着，一阵唢呐锣鼓声热闹了起来。刘湾催促：“对了，三峡人家的婚嫁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得赶快去，不然要等一个小时才有下一场表演。”

从神话传说、历史掌故和动物世界中回过神来，我们带着刘湾所讲的故事，去到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