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故事

作家梁晓声说：人心好像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它的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保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将一瓶酒珍藏起来，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们还替自己保留着什么。还有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抛向将来的日子里去了，为的是我们活到将来某个日子的时候，有什么令我们感到满足的东西在那儿等着我们去获取。伴随生活在现实中的只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

2022年初热播的电视剧《人世间》，以北方省会城市一个周姓家庭的生活轨迹为线索，多层次描写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和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掩卷而思，“于人间烟火处彰显道义和担当，在悲欢离合中抒写情怀和热望”，温暖质朴，直指人心。而我想说的这三分之一的“人世间”，同省会城市无关，只属于邓丽君曼妙歌喉与成都平原边缘小镇的一段过往交集。

窦团山是小镇的第一道亮丽风景。“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诗仙李白对故乡丹霞地貌的描述，印证了这座山的历史。时任彰明县主簿窦子明弃官隐居于此，开山辟路，修建庙宇，驾鹤飞升，留下了不少传说。由于家庭工作关系，小时候我曾多次乘坐索道往返上下。忘不了山顶的“铁索飞渡”，海灯法师和杨海平曾在宽不足20厘米的索桥上表演金鸡独立、倒挂金钩等惊险动作；忘不了山腰云岩寺的“飞天藏”，作为国内唯一保存完好的宋代道教木制转轮经藏，据说只要推动它，便可祛病强身、延年益寿；忘不了山脚流动摊贩叫卖的“旋子凉粉”，配以口蘑酱油、红油辣椒和蒜蓉，回味无穷；忘不了山边村落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我们三个班委在花海簇拥下，成功劝返了一名辍学女生。

千百年来，窦团山总是这样张开双臂，默默守护着小镇和这片人间烟火。如果说窦团山是“洞天福地”，那么王右木就是小镇的“精神高地”。作为四川马克思主义运动先驱、党团组织创始人，王右木用37年短暂的一生，创造了多个革命史第一，诠释了追寻真理、矢志救国的伟大精神。多年前，我曾在小镇老井的后巷里，探访过故居留下的生活足迹；多年后，我来到新建的纪念馆中，逐字观看1952年7月毛主席亲笔签发的“光荣纪念证”；如今，在成都顺城大街“世贸中心”路口、在市委党校党史展厅，依然能了解到他的英雄事迹。王右木把心中对故乡、对祖国的赤诚火种点燃，成燎原之势，照亮了整个巴蜀大地。那些曾经为之坚守的革命信仰，那些曾经为之奋斗的理想坐标，汇聚成了新时代我们幸福生活的起点。

小镇因山和人闻名遐迩，因“三线建设”热闹非凡。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有“靠山隐蔽”“先生产后生活”方针作指引，长城特殊钢第四分厂在二点八万平方米荒芜的土地上建成投产。于是乎，从七十年代起，“二万八”成了长钢四厂生活区中心广场的代名词，是小镇人气最高的地方。每逢周末和寒暑假，我都要坐通勤车来到这里，看望姥姥姥爷，看望舅舅姨妈，去体会小镇带来的不一样的快乐。在时光如水的日子里，很庆幸自己身上流淌着知青和“三线建设”后代的血液，很庆幸是国企家属子弟，很庆幸幼儿园、子弟校、职工医院、职工食堂、俱乐部就在触手可及之间，很庆幸后来也成为了国企中的一员，并为之贡献青春和力量。

在小镇生活的快乐有很多种，相当一部分离不开游戏和美食。有了任天堂的关怀，我和表哥可以没日没夜地铺在八位游戏机上辛勤耕耘，努力演练“魂斗罗”“超级玛丽”“赤色要塞”一命通关的上乘技巧。后来十六位游戏机横空出世，我们又开辟“第二战场”，想尽各种办法兑换“中西币”，把“街头霸王”“侍魂”“名将”纷纷踩在脚下。冰粉堪称小镇一绝，土碗里没有太多花里胡哨配料，讲究的是原汁原味和细致功夫。将整块冰铺在桌面，刨子一推，冰渣四起，观感、口感俱佳。“好又来”饭庄和“芙蓉水饺”是小镇传统老字号，大家族聚会时的不少欢声笑语，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庄稼地里半夜架起的篝火，那是我们在享受胜利果实，待烤香肠、烤玉米囫囵下肚，脸上留下的炭黑同京剧张飞的脸谱并无二致。如果要说什么美食最难忘，那非1990年诞生的“黑暗料理”莫属。那时《古今大战秦俑情》在小镇热映，表姐领着我偷偷溜进俱乐部“群怡堂”第一排。虽然电影内容看不大懂，但手里拿着从姥姥泡菜坛里顺出来的豇豆最懂我心。论前调，那是一个脆、一个香；论后调，那叫一个咸、一个齁。可惜啊，那些将寒暑假作业暂时抛诸脑后的日子，那些没有作息时间表约束的日子，那些没有父母耳边叮咛的日子，那些“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毕竟一去不复返了。

坐拥“两山一水”，继承烈士遗志，牵手“武引工程”，小镇武都逐渐形成了“大气磅礴、大家闺秀、大智大勇”的独特气质。如果用通勤车丈量江油市老县城武都到新县城中坝的距离，15公里长的柏油路会依次经过七里坡、水口庙、岩嘴头等地名。如果用脚步丈量距离，或许还能增加铁路、小山头、田间沟壑等备选路线。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母亲就是这样同闺蜜一道，谈笑风生、大步流星来往于两地之间。在那个工资不高、物质不够丰富的年代，靠走路就能节约2元钱的单边车费，何乐而不为。如果用心丈量距离，你会发现在成都居然也有“武都”和“中坝”两处地名，一个在一环内，一个在三环外，这大概算是同故乡的一些机缘巧合吧。

故乡是什么？白居易在《初出城留别》中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白岩松认为，故乡就是你年少的时候天天想要离开，年龄大了又天天想要回去的地方。回头的地方越清晰，向前的脚步越坚定，这也许就是故乡最大的意义。记得2004年7月，在公司老厂区新入职大学生的见面会上，我向领导和同事作了如下自我介绍：我叫叶青，来自李白故里，是一个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人。从那时到现在，二十年快过去了，故乡小镇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发生改变，却又似乎依然倔强地保留着记忆里最初的纯粹模样。“一遍用了千遍，千遍只为一遍，当回忆久远，初心始现……我做了那么多改变，只是为了我心中不变，默默地深爱着你，无论相见不相见。我做了那么多改变，只是为了我心中不变，我多想你看见。”

庄奴笔下的《小城故事》是小镇武都的白描，小柯创作的《我变了我没变》是小镇武都的升华。这两首歌经邓丽君和徐均朔演绎后，小镇仿佛立刻鲜活起来。他与我端坐茶室两头对饮长谈，三杯两盏，唇齿留香。我会带着小镇的这些故事，继续找寻火焰、找寻海水，去遇见更多有趣的人和事，去体会时间加之于生命的意义。

当年不懂邓丽君，听懂已是曲中人。